云森

-天赐-

五、

 

“泽芜君今天有什么想吃的吗？”

 

孟瑶推开了门，他刚从外边回来，身上带着微微薄汗，甫一进门便看见穿戴整齐的蓝曦臣，算算时间应该刚起来不久，他走到桌边坐下，一边抬眼问了一句一边给自己倒了杯水。

 

孟瑶总说蓝曦臣是客，不由分说的包下了许多杂事，包括买菜做饭。

 

刚开始蓝曦臣看着孟瑶一个人上下忙活颇有些不好意思，直到有一次孟瑶将烧好的最后一碟菜端上来，在桌边坐下对他道：“这些活我平时也是要干的，现在不过多双筷子罢了。”他垂了眼帘，轻声道：“说起来这饭桌上能多添一个碗，对我而言已经是很大的满足了。”说着筷子往前一伸夹起一片白嫩的鱼肉丢进碗里，抬头一笑恢复往常的模样，又继续说道：“况且我看泽芜君应该不常做这些，又有要事在身，就不要在这上面无谓的浪费时间和精力啦。”

 

在一些事情上蓝曦臣总说不过他。

 

“你随意就好。”蓝曦臣回道。

 

蓝曦臣对于饭菜没什么要求，一向是孟瑶做什么他吃什么，问了就说随意，孟瑶也没指望他回答，不过随口一问。

 

孟瑶把剑放到桌子上，蓝曦臣看了有些疑惑地道：“你起来这么早，是去练剑了？”

 

一杯凉水咕嘟咕嘟下肚，孟瑶扯着袖子随便擦了擦额头，道：“我从小给人家干活，习惯了早起，醒了就睡不着的，反正也没事情可做，就随便练练。”

 

不等蓝曦臣说什么，孟瑶又从桌子边上起来，说现在去买菜时间早市集上的东西新鲜，说完提了个菜篮又出门去了。

 

蓝曦臣刚洗漱整理完就看见今早一早不见了的人突然出现，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又见他出去了。

 

莫名其妙的，蓝曦臣看着门，突然泛起一丝笑意，待反应过来时略微顿住，然后转身回房里整理藏书，这些日子以来这已经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整理到一半又忽然停了下来，蓝曦臣看了看剩下的古卷……似乎快要抄录完毕了。

 

蓝曦臣不知道的是在外面刚走出没多远的孟瑶提着个菜篮子，忽然也觉得有些想笑。

 

刚才他心里一闪而过了一个想法……怎么感觉蓝曦臣是来给他看家来的？

 

云梦一带的市集向来热闹，房舍和商铺鳞次栉比错落有致，街上男男女女熙熙攘攘叫卖不绝，说话声音小点旁人都难以听清。

 

孟瑶经过一个卖莲藕的摊子时，忽然想起好久不曾吃莲藕了。

 

云梦的莲藕肥硕少渣藕丝绵长，用来熬汤正好。

 

这摊子的莲藕个个藕头饱满藕身粗大，孟瑶正在摊前细细的挑着，不多时感觉到摊主的视线，似是在打量着他。

 

孟瑶手里继续挑藕，余光瞄了摊主一眼。这摊主是个高大壮实的汉子，虽不相识，但孟瑶记得从前曾见过数面，心顿时沉了沉。

 

以前孟瑶和母亲相依为命，曾在他母亲所在的思诗轩里帮忙，思诗轩取自两个曾经风头一时无两的女人，其中便有孟瑶母亲。

 

思诗轩这名字听着一派风雅却是个风月之地，里面鱼龙混杂环境混乱，孟瑶母亲只准他在一楼帮忙端些酒菜。

 

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客人听说这个瘦瘦小小的孩子就是他母亲那了不得的宝贝儿子，来了总喜欢拿他寻开心，对他端上来的东西屡屡挑三挑四，都是些鸡蛋里挑骨头的说辞，挑剔完随便往孟瑶身上招呼两脚，搂着思诗轩里年轻姑娘的腰肢，哈哈笑着看他疼得直不起腰来。孟瑶只能捂着被打的地方努力压抑溢出喉间的呻吟，鼻间酸楚混杂着四周的胭脂酒气，他无处可躲，趴在冷冷的地上听尽了对他母子二人的嘲讽。

 

后来孟瑶渐渐地练就了一种本事，凡见过的人，只消一面，他就能记住的长相名字和喜好，相隔多年也不会忘，再见时便是一张讨人喜欢的笑脸先迎上去。客人总喜欢他这份一点即通的聪明伶俐和低眉顺眼的模样，因此孟瑶也能少挨了些拳脚。

 

那时候孟瑶便明白了，人啊，怎么样也得笑。

 

哪怕笑得假，也得笑。

 

孟瑶的视线和那摊主的相触了一瞬，这下对方更加确定了，下一秒果然听见对方开口说道：“诶！你不是那个孟、孟什么的儿子来着？”

 

他低着头，嘴角习惯的首先扯出一个笑来，正欲抬头回话，又听得旁边那卖果子的过来跟这摊主说话，声音里略略透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听说了吗？那些修仙的又出事情啦！”

 

摊主被分散了注意，顺着那人的话问道：“出什么事了？”

 

“还不都是上次说的那些姓温的，要求各个世家十名子弟到他们的地盘里去，还不知道要整什么幺蛾子，要我说还是姑苏蓝氏惨啊。”

 

“姑苏蓝氏？他们怎么了。”

 

“这个姑苏蓝氏啊，前段时间被温氏逼的动手烧自己仙府，现在大公子下落不明，小公子生生被温家的人打断了腿，没养两天呢，这不又被送到温氏去了，这下人在岐山怕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了。”

 

那摊主实则粗人一个，这些修仙世家的事也就跟着听个热闹，附和着跟那人聊了几句，这才想起跟前有个跟修仙一事颇有渊源的人正站在自己摊前挑藕呢，想起以前在思诗轩里听说过的事，正打算跟这旁边的人说上两句，可他再看时发现人已经不见了，摊子边上安安静静的躺着两个钱。

 

城西的山林里依然日光明亮，在繁茂的枝叶下倒是不算晒，甚至这两天似乎渐渐的要凉了些。

 

“这里，手要再抬高一点。”

 

孟瑶依言抬了抬手臂，身后有人离他三步远，一直观察着他的动作。

 

孟瑶额边出了些汗，感觉有些手酸，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忍下手里一阵颤抖，用力握住剑柄正要往上一刺，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忽然伸过来搭在他的手臂上。

 

他抬眼，入目是一张如琢如磨的脸，逆着光，嘴角浅浅噙笑。

 

“可以了，现在先休息一下。”

 

蓝曦臣看着孟瑶点了点头，把剑立在木桩旁边，在一个小木桩上坐了下来，颇为赞许地道：“你学得很快，这段时间进步了很多。”顿了顿又道：“你在剑术上也非常有天赋，我认为你……不必太过着急。”

 

孟瑶从怀里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额头，听了蓝曦臣这话笑了笑，只是道：“泽芜君过誉了。”

 

至于后面那句并没有回应。

 

蓝曦臣说话从来不会夸大或者贬低，说孟瑶聪明那确实是十分聪明，剑术大有进步自然也不是虚言，毕竟一点一滴他都看在眼里，对于孟瑶错过练功时机一事，心中偶尔也有感可惜。

 

蓝曦臣摇了摇头，在另一个较小的木桩上坐下。现在两人之间有种奇妙的默契，指导练剑的时候蓝曦臣一直看着孟瑶，待休息时孟瑶便看着蓝曦臣誊抄古籍。

 

孟瑶见蓝曦臣摇头，不知何意，道：“我以为先生都喜欢勤快的学生。”

 

孟瑶本意只是打算开个玩笑，却听蓝曦臣道：“我只是指点你一二，况且都是些基础把式，算不得是你先生。”

 

不知为何，听了这话孟瑶心中略感不快，胸口似乎感觉有些闷热，脸上却是扯出一个笑来，淡声应道：“泽芜君说不是就不是吧。”

 

蓝曦臣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孟瑶却是岔开了话题，道：“说来今日处暑，听说适宜喝汤，我熬了莲藕排骨汤。”

 

听了这无关紧要的话，蓝曦臣却是顿了顿，他看着孟瑶问道：“已经处暑了？”

 

孟瑶道：“嗯。”

 

蓝曦臣停了笔，搁在砚台上，道：“处，止也。处暑，暑气至此而止矣。”

 

暑气至此而止矣。

 

孟瑶抬头，层层叠叠的绿叶之下只有一小方碧蓝漏了出来，叫人窥见。

 

他心中有些恍惚的想道难怪最近觉得日头不大，原来已经要结束了。

 

这个夏天竟然就要过去了。

章六